20070314

渡‧亡友篇









時:白
景:黑
人:聲

【一個黑房間,出現兩個人影:一個在吃飯、一個坐在對面,看著人家吃飯。
【吃飯的是一名獄卒。
【另一個是一位正接受「拷問」的新囚犯。
【枱上有一盞燈,射著被「審查」的臉孔。
【二人沒發出一言一語,似正膠磨著一種特殊的肢體式權力關係,過程發出連串很實在的身體碰撞聲、物件碰擊聲、呼吸聲等。由始至終,沒有半分嘶叫或真實問話。
【黑房間的天花板出現兩個人頭(「工」和「尺」),觀望著房間內的一舉一動。房間,亦因他們的凝視和存在而變得有點「不真實」。二人的「對話」,調子和節奏簡約,沒投射出太多情感。

工:你不應來這裡。
尺:都來了。
工:那年沒送你走,真有點遺憾!
尺:有此想法,已是一份難得的心事!
工:你認識他嘛?
尺:不認識。
工:聽說跟我一樣……
尺:是嘛……
工:也是搞文字的。
尺:自然。
工:想來我真不明白……
尺:還有甚麼不明白?
工:他們把你關上五年,後來又給你勛章……
尺:都是他們排的戲罷!

【獄卒走到囚犯背後,將他的雙手拉起,高舉。囚犯沒有反抗,只是任由差遣。
【獄卒回到原位,繼續吃飯。

工:你不應來這裡。
尺:都來了。
工:這不是一塊值得重遊的地方。
尺:我明白。
工:哪為甚麼跑回來?
尺:……
工:當年還受不夠嗎?
尺:我不會這樣想。
工:想啥?
尺:……
工:那年頭我還未懂事……
尺:現在懂便成。
工:我仍不明白。
尺:現在去明白也不遲。
工:很累。
尺:先休息,後再想。
工:就是想不通。
尺:聽聽這裡的聲音。
工:這裡沒甚麼好聽!
尺:試試看。
工:每閉上眼睛便好像見鬼……
尺:不用閉。只用心去聽。
工:……
尺:舒服點了,是嘛?
工:……
尺:那幾年,我用心的去學聽。
工:……

【獄卒扭開收音機,傳出柔揚音樂。
【獄卒隨後拿起燈,走到囚犯身後,近距離的照著他的臉孔。
【囚犯沒有疑動。手仍高舉。
【獄卒的口仍咀嚼著剛才吞下的食物。
【獄卒滿意後,拿著燈,與之起舞……

尺:怎樣?
工:……
尺:舒服嘛?
工:哪是甚麼?
尺:是你的心聲。
工:怎可能?
尺:難道是幻想?
工:我不知道。
尺:慢慢來罷。
工:誰教你的?
尺:是這地方。
工:怎會?
尺:是真的。
工:他們哪會不管你?
尺:管不著我的心。
工:這不是最折磨人的地方嘛?
尺:可以是。也可以不是。
工:我不明白。
尺:慢慢便會。
工:……
尺:再來一次。
工:你真不應再來這裡。
尺:都來了。
工:值得嗎?
尺:看看老朋友嘛。
工:……
尺:那年沒想到要先走了,趕不及提醒你……
工:我也沒曾在意過你……
尺:不是時候罷。
工:想起來我實在太天真……
尺:天真沒甚麼不好!
工:你說笑?
尺:是認真地真!
工:難道我不是?
尺:……
工:那幾年你怎樣過?
尺:……

【獄卒突然關上收音機,走到囚犯身旁,拉開他的椅,教他坐「空氣椅」。隨後再撐開他的口,把燈將口照著。
【獄卒回到自己的位置,繼續吃喝。
【中央空調突然啟動,傳來轟隆的噪音。

尺:都是一樣。
工:不是沒齒難忘嗎?
尺:當然沒有忘記。
工:那已夠受了!
尺:……
工:不難受嗎?
尺:看你怎樣面對和消化箇中經歷……
工:還可以有甚麼好的?
尺:你聽見嘛?
工:聽不到!看不見!
尺:再試試。
工:……
尺:……
工:是甚麼?
尺:是你自己。
工:……
尺:那五年我就是學會了這些……
工:這聲音?
尺:對。
工:之後呢?
尺:隨遇而安。
工:但是國家的發展等不來。
尺:也急不來。
工:外邊的朋友都看著。
尺:那你自己呢?
工:我不可以令他們失望。
尺:他們本來便看不見希望。
工:……
尺:是你的出現給了他們發聲的空間。
工:你不愛國?
尺:我愛一切生命……
工:不是每一條生命都可愛!
尺:所以先學會怎樣去看……
工:有時間嘛?
尺:那是這個地方的「特產」……
工:都是人家安排的。
尺:那還看你怎樣接納「安排」!
工:他們可不會讓你好過。
尺:那看你如何安放心事……
工:我靜不了。
尺:那才會重視真靜下來的重要……
工:真的可以嘛?
尺:還有甚麼輸不起?
工:……
尺:試試何妨?深呼吸……
工:……
尺:再來。
工:……
尺:你聽……

【獄卒吃畢。胡亂將枱面一切都撥到地上。他的靴底觸及玻璃碎片,發出教人難以忍受的聲音。
【囚犯仍坐著「空氣椅」,手高舉,但沒有異樣。
【獄卒衝前將囚犯的身體「東拉西扯」,囚犯依樣照單全收,彷彿沒流半點汗。
【獄卒最後將燈關上,房內隨之發出連串激烈碰擊的聲音……
【良久。一切才回復平靜。
【房間,全黑。

尺:呼吸……
工:……
尺:再呼吸……
工:……
尺:有看過小津的電影嘛?
工:看過……
尺:他總愛低角度攝影。
工:……
尺:年輕時不懂。
工:……
尺:後來就是這樣的地方教曉我……
工:……
尺:一種低角度的心!
工:很靜的。
尺:很靜的。
工:細看眼前人事。
尺:一切影拾……
工:遊過……
尺:蕩蕩悠悠的……
工:跟我吐露心底聲音……
尺:那用急?
工:細看……
尺:很美……
工:對。很美。
尺:……
工:我聽見……
尺:……
工:我看見……
尺:……
工:我遇見……
尺:……
工:我,見……
尺:……
工:……
尺:……
工:謝謝你。
尺:老朋友嘛。
工:……
尺:要走了!
工:唔……
尺:繼續……呼……吸……
工:唔……

【燈突然亮起。房間一片紊亂。囚犯依樣高舉雙手,仍堅守不屈的「坐」著。
【獄卒坐在地上,喝著啤酒。再沒望上囚犯一眼。
【電話響個不停。

尺(V.O.):那日子……心亂……如麻……一切像……無條件投降……四周……填塞滿……投降的證物……你堅持說你沒有……收音機……電視機……傳出……每日新聞……在剪接房內……不停的……運算著……鋪天蓋地的影像……俘虜了人的意識……你堅持說你沒有……誰牽制著……文字的列印方位……抬頭……巨型廣告牌上……打印著的棕櫚樹……又一次……動搖理智……人群……爭分奪秒的……竊聽著……衝向耳窩的……混碼……慌言……你堅持說你沒有……但你……頭骨……至尾龍骨……之間……無時無刻……感應著……大氣層裡……綜橫交錯的……急趕應運上市的……長短電波……借流言……統領著……大腦……你堅持說你沒有……心事……都給人家的「香口膠」……捲住了舌頭……方寸……腳步……聲……隔牆的……呼喚著……彷彿像……廣告……一概都掛上牆頭……列表著……最新精神感召的頻率……誰家迴響……指令著……每日心向……皮肉間……呼喊著……赤裸的……碰觸……兩腿間……指望著……與身邊走過的……任何物動……交配……肚皮……從來懦弱……每日按時按候……鼓聲震天……你堅持說你沒有……歷史的蒼涼……借時勢……被分拆推銷……承包式……急闖……交感神經……壟斷著……思辨的方寸……三流的專家團……又被邀請……將百物……上下顛倒……愚眾生於……掌權者的……視界……誰家攝錄機……又按掣將魂魄攝走……假想著被重視的尊貴……心亂……如坐針氈……你堅持說你沒有……誰有一部攝影機……給你……凝固這刻……鎖住一切聲音……一切……聲音……誰說你沒有……

【電話鈴聲停止。
【黑房間內如前一切靜止。「工」從牆上爬下,逐一細看房中人物。

尺(V.O.):你……我……甚麽時候……迷信了……手指間蠕動的……印象……坐在地上……泥土的濕氣……給你我每日上課……精神……隨廁管的沖水聲……混入大海某處……除卻親朋的擔心外(他們的擔心又委實不受控制)……最少……學會了……寧靜……這裡……這裡沒有太陽……沒有月亮……只有……寄居在腳趾間的疽囊……沒有郵箱……沒有每月的打單信……沒有電郵……沒有傳言……沒有供樓或交租的顧慮……沒有排場……沒有餐單……沒有糧袋……沒有股票……沒有嘈雜的精神干擾……沒有「沒有」的焦勞……只有……你自己……親眼目睹著……時間……如何……蠶食著……生命……蠶食著……自己……骨頭……皮膚……眼睛……毛孔……心肺……胃壁……肛門……尿道……筋脈……腦袋……在相互爭奪的戰場上……尋找聲音……沿任何可想像的管道……在身體狂奔……滑行……似急欲找尋母親的陰門……竄回胎盤……卻又因湧現的胎盤記憶……再一次……遊逐於母親軀體……有過的精神晃動……每分每秒……存在著的……晃動……餘下……只有能寄望……自己……掌控著呼吸……的……尺度……再沒有人……可移動你的神志……無語的殘酷……侵佔著掌舵的……靈位……呼……吸……呼……吸……你……還可往哪兒走……只有……往……你的……深處……重繪……生命版圖……可聽見……「老九」*又向你呼喚……是他……給我……重整……新生……是他……這位老朋友……教曉我……借小津的攝影機……簡約的……再一次重構眼前景色……一切……原來離去不遠……不遠……

【「工」走至獄卒坐處,拿起剩餘兩口啤酒,喝著……
【黑房間突然變得發亮。光,瞬間充盈整個空間。數秒之後,又回復先前的黑暗。
【及後,「工」站起,面向囚犯,模倣他的姿勢……
【燈暗。


*「老九」是新加坡已故編劇家郭寶崑先生的重要作品之一。郭先生亦曾因「異見」被當地政府監禁多年。

1 則留言:

iz 璽爾 說...

是超度那過渡的哀悼
還有那只能用沉默發表意見的收音機
經年於禁錮中享受著難得的自由
於今,仍留下來的
誰又能夠抹得走